墨燃撇了孟氏一眼,“姜氏还说,母亲心里面有个人比儿子可重要多了,哪有心思在儿子身上。”
孟氏的身子晃了晃,极其复杂地看了墨燃一眼,声音却无力,“那些个不入耳的话,你怎么能听!”
“儿子当然不听,毕竟我是您亲骨肉,您自然是全心全意为我,否则为何要我扮作男儿,不就是想我出人头地吗?”墨燃这番半真不假的话,惹得孟氏快要掉下泪来,不过,这可不是感动,而是发自内心的歉疚。
当年孟月茹嫁到杜家之前,已经心有所属,只是奈何不了父母之命才从了杜书敬,嫁到杜府之后,对杜家大小事务一概不放在心里,哪怕有了墨燃,也依旧缱绻旧事不理后院,否则,姜氏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去害嫡子?
幸好杜书敬对孟氏一直有着情分,否则,她这大夫人的位子,能不能坐稳都难说。
见自己的话有成效,墨燃接着说了,“儿子知道自己之前做了不少蠢事,但是只要这次能够大好,以后一定好好孝敬爹娘。”
孟月茹看着自己儿子说的这番“傻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不管有没有出息,毕竟都是她亲生的孩子,茗儿被人害成这样她都不知道,哪里还配得上儿子的孝敬。
都是要让人养老的人了,还留恋往事,确实可笑,孟氏深吸一口气,对墨燃发誓一般极认真地说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最重要的亲人,为娘肯定会护你周全。”
“茗儿你先回去,禁足不可外出,免得被人落了话柄。”孟氏一边细心为他擦着汗,一边吩咐,“我给你好好找个大夫调理,以后姜氏要是再送东西去,全部送到我这来,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墨燃回应得很轻松,她能看出来,孟氏这次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参与这内宅之间的事了。
其实就是孟氏不想参与恐怕也不行了,毕竟她刚才这么大动静喊着来诉苦,早就在有心人间传开了吧。
墨燃看这边的戏也演完了,孟氏这里肯定还有事要忙,她正准备起身离开,杜书敬却派了小厮过来找她。
墨燃眉尖轻挑。
诶哟,这么快就有人去告状啦!
看小厮走的路线,他们这是往书房的方向去。
书房是以前的墨燃最怕去的地方,没有之一。因为每次只要她犯错,杜书敬都会拿着戒尺在书房等着她。
想必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其实若撇开其他不提,以她所知,墨燃还是十分敬佩她这个便宜老爹的,杜书敬不过寒门出身,却能凭一己之力在京城站稳脚跟,官拜尚书,实在不容易。
要是他肯在对自己孩子的管教上,也费点心思,那就更好了。
一进书房,墨燃便看见了杜书敬的背影,这个略显疲态的中年男人双手别在身后,知道墨燃到了却还是一言不发,显得格外严肃。
这场景和墨燃记忆中的可是大不相同,往日杜书敬总是一见到墨燃便不由分说地拿着戒尺问罪,绝不像此刻这般沉默。
这沉默背后隐藏的,恐怕不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事情。
“爹,孩儿知道错了。”不待杜书敬开口,墨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打破了这片沉默。
听见墨燃主动开口认错,杜书敬惊讶得把已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什么时候还能知道自己错了?
杜书敬转过身来,脸色阴沉,“错了,你倒说说自己哪里错了!”
墨燃对着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儿子错在身为长子,却整日里浑浑噩噩地不思进取,如今时局动荡,却还不能为爹分忧。”
“你!”墨燃这字字句句,正好戳在了杜书敬的心窝里,这些年对这个儿子累积的失望一时间全都涌上了心头,杜书敬气得顺手就抽出了放在一旁的戒尺,恨不得直接把这个蠢儿子劈成两半。
可戒尺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半晌后,杜书敬还是放下了戒尺,长长叹了一口气,怒道,“你还知道自己不思进取!却一点不知悔改,你可知道庆王爷是何等人物,竟敢去得罪他!”
庆王爷是先帝的胞弟,一直辅佐先帝,位高权重,但是性格古怪,尤其护短。这次墨燃把庆小王爷的腿生生压折了,按他的性格,想必没少让杜书敬吃苦头。
“等儿子伤好了,一定去庆王府赔罪。”墨燃说的十分诚恳,其实她也怕,这罪要是再不去赔,和庆王府杠上了,可不是好玩的,免得搅了她的大计。
墨燃今日这样识体,杜书敬一时间还有些招架不来,不过心里却是舒坦的,心想着许是这次挨罚终是让他长了点记性,便忍住了气,沉声劝诫,“此次你能保住一命,多亏圣上英名决断,这位果真不一般,你以后若是能......”
杜书敬说到一半,似是自觉失言,停了一下,仍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儿子。
当今圣上,墨燃双眸一亮,这位不一般,她当然是知道的,否则当初几位皇子争权之时,她也不会极力规劝杜文宇暗自帮助这位,只可惜杜文宇鼠目寸光,只看见其他几位皇子表面风光,不肯对这位尽忠竭力,最后分功之时,官职自然也就不如他人。
当初觉得可惜,如今却觉得万幸,人生际遇,有事也觉好笑。
但是这位圣上,年纪轻轻,就能韬光养晦、步步为营,最后一举夺权,他的上位,也是震慑了不少朝堂之上自视资历甚高,足以运筹帷幄的臣子。
其实自从重生之后,这位皇帝是墨燃暗自关注的人物,毕竟她复仇能否成功,还与这位息息相关。
“从今日起,儿子一定好好用功,以期将来能帮助父亲振兴杜家。”杜老爷子的话其实不必说完,墨燃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先帝昏庸,有能之臣也无处施展,当今皇帝却是个精明的,只要身负才学,日后必能堪大任,只是杜书敬看自己这儿子资质太过平庸,觉得说了也是无用,才会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墨燃越是这样说,杜书敬的目光便越是复杂,他顿了半晌,才终于开口,“茗儿,为父有件事要与你商量,那凤华学院的名额,我已经给少游了。”
难怪杜书敬今日有些不正常,原来他是为这件事对墨燃心怀愧疚。
杜书敬口中的凤华书院是大盛王朝最负盛名的书院,它声名在外不仅在于出众的教育,更在于它背后代表的与朝堂千丝万缕的联系。
凤华书院的老师多半是朝中离职的元老,这些元老与朝中大臣们关系紧密,在凤华书院学习,便相当于半脚踏入了朝堂,更别提一同在凤华学院读书的学子,大多日后都能成为同僚,这些综合起来,能进入学习,便是获得了一大笔人际财富。
这样一个名额,自然来之不易,杜书敬却选择给了杜少游,大概是对墨燃太过失望,只能选择扶持庶子。
“少游哥哥自小就比我聪明,这个名额给了他也是应当的,儿子再谋出路便是。”墨燃说着这好听话,脸上却是一脸藏不住的落寞。
其实这个名额墨燃倒是真的不在乎,却又不能让杜书敬也这么觉得,要不然可就太亏了。可惜她才刚刚重生,不好太过锋芒毕露,否则纵然她不在乎,也不想把这名额白白给了杜少游。
“嗯。”杜书敬把墨燃的神色全都看在了眼里,只是沉声吩咐,“你回去吧。”
离上次在书房会见杜书敬已经过去大半月了,这些时日里,有了她母亲的照看,倒是没人再来她这边叨扰。
至于那姜氏送来的那些个补品,墨燃也按她母亲的吩咐,一一送了过去,不过,她倒是听说,这些补品都被她那母亲又原封不动地送去给了杜少游。
杜二少爷被逼着连喝了好多天的大补之物,喝得连舌苔都黑了,最后实在憋不住,跑到大夫人那里去闹了一圈,到最后才知道竟是自己生母姜氏造的孽,吃了个哑巴亏灰溜溜地走了,又跑去姜氏那里闹了一圈。
只可惜可怜了那姜氏,被自己儿子训了一顿,又气又心疼不说,想找大夫人麻烦,却又理亏,只能悄悄停了送往墨燃这里的补品。
这事被墨燃和烟青知道以后,连笑了好几天,害人终害己,以牙还牙,她这母亲,也真是个有趣的。
“少爷,你这幅打扮是要去哪啊?”从前的少爷只会穿些敞袍大褂,说是宽松,能显得人瘦,可烟青反倒觉得,少爷穿起这竹青的儒衫,反倒看起来精神些。
墨燃撇了一眼铜镜,心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她自打重生之后,就一直卯足了劲在减肥,这半个月来也颇有成效,不过这镜子里的人却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今日禁足期已过,我得出府去见一个顶重要的人物,”画扇一打,墨燃对着烟青潇洒一笑,“本少爷这幅打扮,可还入眼?”
看着自家少爷,烟青不由得掩唇笑了,这段时间少爷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从前他呆滞木讷,连着她们这些做侍女的都可一日无话,而如今……
少爷虽然体型宽大了些,但若不是自己从小侍奉,知道他是女儿身,免不了也要被他那一眼勾去魂魄,世上哪有如此灵动却又内敛的眸子,如月照清泉,风动古井。
半晌后。
墨燃在京城街上伸了个懒腰,自从有了这“男儿身”,她才在这个时代找到了真正的自由。
其实大盛王朝民风开放,对女儿家的约束相较前朝不知好了多少,出门嬉戏也可随意,甚至能读书,为官。
但终究那自由也十分有限,大盛的女子,虽可为官,但大多是靠举荐,被敕封的也多是七品小官,离上朝议事离得太远。
不能上朝的官,玩笑而已。
“少爷,你这来的是哪里啊,”烟青一路跟在墨燃身后,眼瞅着两人离繁华区域越来越远,反倒是七拐八拐地来这小胡同里,心里有些着急,“这边住的多是平民百姓,您说的贵人,哪能住在这里呢?”
墨燃笑着在一幢木门前停了下来,“你个傻丫头,正因为是贵人,才要在小胡同里住着呀!”
墨燃仔细打量了前庭,木门矮户虽然简漏,却依旧被拾掇得井井有条,看来虽然已过三年,但老头子却并没有离开京城去云游四海。
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墨燃终于安下心来。
退后一步,墨燃对着正门仔细拜了三拜,才去叩响门扉。
“谁啊!”木门轻薄,对声音几乎是毫无阻碍,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询问声儒雅得体,与一般小户人家决然不同。
听见熟悉的声音,墨燃强忍心中涌起的一股酸楚,刻意朗声高呼,“魏老头,奴家给你送酒来啦!”
片刻过后,那声音又响起,却不似刚刚那般沉稳,隐有颤声,“不要酒。”
“那升云楼的糕点要不要?”问完话,墨燃垂眸静候。
不出片刻,木门便开了,倚门的老者长髯白须,着荆布儒衫,衣衫简陋却挡不住满身的气节风骨,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
青烟从小跟着墨燃,哪里见过这般人物,顿时觉得有些胆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开门的魏儒安也觉得奇怪,方才他还以为是那小丫头回来了,可是站在门前的这主仆二人,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魏儒安开了门,墨燃却不紧张了,她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开口道,“老先生可否让下生进去说话?”
魏老先生身份特殊,一直隐居在京城,知道他住所的人极少,而且性格冷僻,轻易不为人开门,前世她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进了这门槛。
不过老先生为儒生大家,一旦进了门,便一定以礼相待。
魏儒安见这后生虽然长相粗壮生猛,但是有礼有节,便大方一笑,“既然有心,那就进屋喝杯茶吧。”
这院子,屋外虽然简陋,但里面布置却独具匠心,一旁的影壁下植了几颗白色牡丹,婷婷袅袅,墨燃有心玩笑,便转过身对老先生提到,“原先老先生最爱菊,说菊花有闲野逸致最符您的心志,又说牡丹富态妖娆只受女子偏爱,怎么您这三年改了志向,要做红妆?”
这若是旁人被一无知小儿玩笑,恐怕早就变了颜色,但是魏儒安却只是捋着胡子轻轻一笑,“为红妆也无不可啊,这世间多少女子有才有德胜却一般男子。只不过,老夫的这番话只对一顽徒提起过,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顽徒?墨燃心下一颤,险些折断手中牡丹,她回过身,满脸不信道,“夫子是不是记错了,那不过是一个为您洒扫庭院的婢女而已,魏老先生可从来不收女子为徒的。”
前世她与魏老先生也是机缘巧合下相识,魏老先生满腹经纶谋略,并非常人,却因她女子身份不肯收徒。
她后来耍了无数小聪明再加胡搅蛮缠才总算能以婢女的身份留在这院子里,可老先生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不仅教她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更是对她宠溺几乎到纵容,是她前世唯一的亲人。
只不过两人虽然为师徒之实,可老先生嘴犟,从来未开口承认过,生气了,只骂她是婢子,却没想他在外人面前,却轻易能把顽徒二字脱口而出。
墨燃从进门便一直小心试探着魏夫子的反应,毕竟重生这种事,实在匪夷所思,哪怕是魏老夫子这般聪慧敏锐,怕也不能轻易接受。
魏老夫子微微皱眉,略有深意地看了墨燃一眼,“我那顽徒曾为此花取名,刁钻古怪,不知道小子可能猜出来。”
“香奈儿,”墨燃直直地望向魏儒安,一颗心已经抵在了嗓子眼,生怕他不相信这鬼神之事,不相信自己便是他那顽徒,“这里一草一物,都有人为其取名,恰好在下全都知道。”
“荒谬!”没想到墨燃刚刚说完,魏老夫子就忽然拉下了脸色,“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口出狂言之徒!你们主仆二人莫要再来诓骗老夫!”
说完,魏儒安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只剩下墨燃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看着。
“少爷,那人谁啊,脾气这么大,”烟青一脸迷惘地望着墨燃,“还有少爷,什么香奈儿,怎么从没听你提及过?”
烟青这一问,倒瞬间把墨燃给点醒了,方才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不知情的烟青还在一旁候着。
“没事,高人嘛,一般性格都有些古怪,我特意唬他呢,这不被他戳穿了吗?”墨燃暗骂自己心粗,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心念一转,转身吩咐烟青,“烟青,你就在这候着,我去看看那夫子到底耍什么鬼怪,记住,别进来啊!”
墨燃试探着推开门,木门没被闸上,她心中顿时乐了,按魏夫子的性格,要真是生气,绝不会还留一道门给她,看来夫子的心里已经信了她,只是碍于烟青,怕说破了对她不利。
夫子向来谨慎周全,她活了两世也及不上。
魏儒安正在喝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进来,心中忍不住叹口气,“你倒是挺机灵。”
“师父教了这么些年,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岂不是败坏您的名声?”墨燃笑了起来,顺水推舟地喊了一声师父。
魏夫子却没回应,反而倒了杯茶放在身侧,“连茶也未敬一杯,喊什么师父。”
墨燃听了,急忙端起茶杯,跪在魏夫子身前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杯,行了一道拜师礼。
“师父,我……”礼过之后,墨燃站起身来,本想对师父解释,她这一世是如何轮转,却被魏夫子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见你这小子伶俐可人,一见如故,便想收为弟子,并无其他原由,”魏儒安露出一个笑容,“我曾遇见一丫头,天资过人,可惜为女子身,不得上入朝堂,你却为男子之身,可别白费这一身才华。”
墨燃清楚,师父这是刻意不去提及她重生的细节,此事太过玄奥,还是不说破为好。
只不过若是师父知道,她这一世,还是女儿身,又该如何做想,此事还是瞒过他罢了。
“师父,您说的我都知道,不过这些稍后再提。这升云楼的佳酿可是千金难求,您不要先尝一尝?”师父爱喝酒,她便一早预订了升云楼的佳酿,准备来个不醉不归,反正她这“男儿身”如今不介意这些。
只是……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这墨燃的酒量怎么能这么差!
这才一杯酒下肚,她就已经晕晕乎乎地辨不清方向,可她实在有太多话想对师父说,她前世有多荒唐……
墨燃搂着师父,说了许多许多话,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师父,为何你如今却爱起熏香这等附庸风俗之物来了?”
而此刻,盛渊祈看着这个挂在自己身上的胖子,一脸黑线,这若是在紫禁城,他的脑袋早就掉了!
“夫子,”盛渊祈转过身,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那正在一旁悠闲下棋的魏儒安,“您这是从哪里带回来的蠢货?”
似乎是为了印证盛渊祈的话,墨燃揽着他的力气又大了几分,还用一只手猛捶着他的胸口,醉醺醺道,“夫子,您不知道,茗儿吃了好些苦啊!府上还有个婆娘,想害死我……”
猝不及防之下,盛渊祈生生受了墨燃这几大锤子,俊美无双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杀意,一双狭长的凤眼盯着墨燃。
呵,害死你,如今想杀你的人可不只你府上那什么婆娘了。
把这场景落在眼里,一旁的魏儒安只得暗自摇头叹息,“我今日在京城街头遇见这个混小子,见他机敏有趣,又与我投缘,便邀他回来做客。”
“没想到这小子酒量不行,才一杯酒下肚,就成了这个模样,还请皇帝莫怪。”大约是魏儒安起身行礼的动作大了些,他身旁放着的一盘大理石棋子恰被袖袍扫落,叮叮当当地倾了一地。
一抹光从盛渊祈幽暗的眸中滑过,看来夫子对这小子倒很是在意,否则也不会这样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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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空空如也~~